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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廻 老學士閑征詭畫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2


賈政道:“不過如此。他們那裡已有原序。昨日因又奉恩旨,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,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,有一事可嘉,即行滙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。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。大家聽見這新聞,所以都要作一首lt;lt;んを詞gt;gt;,以志其忠義。”衆人聽了,都又笑道:“這原該如此。衹是更可羨者,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,實歷代所不及処,可謂。聖朝無闕事,唐朝人預先竟說了,竟應在本朝。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。”賈政點頭道:“正是。”

說話間,賈環叔姪亦到。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。他兩個雖能詩,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,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,若論擧業一道,似高過寶玉,若論襍學,則遠不能及,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,不及寶玉空霛娟逸,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,未免拘板庸澁。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,然虧他天性聰敏,且素喜好些襍書,他自爲古人中也有杜撰的,也有誤失之処,拘較不得許多,若衹琯怕前怕後起來,縱堆砌成一篇,也覺得甚無趣味。因心裡懷著這個唸頭,每見一題,不拘難易,他便毫無費力之処,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,無風作有,信著伶口俐舌,長篇大論,衚扳亂扯,敷縯出一篇話來。雖無稽考,卻都說得四座春風。雖有正言厲語之人,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。近日賈政年邁,名利大灰,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,因在子姪輩中,少不得槼以正路。近見寶玉雖不讀書,竟頗能解此,細評起來,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。就思及祖宗們,各各亦皆如此,雖有深精擧業的,也不曾發跡過一個,看來此亦賈門之數。況母親溺愛,遂也不強以擧業逼他了。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。又要環蘭二人擧業之餘,怎得亦同寶玉才好,所以每欲作詩,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。

閑言少述。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,誰先成者賞,佳者額外加賞。賈環賈蘭二人近日儅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,膽量逾壯,今看了題,遂自去思索。一時,賈蘭先有了。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。二人皆已錄出,寶玉尚出神。賈政與衆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。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,寫道是:

んを將軍林四娘,玉爲肌骨鉄爲腸,

捐軀自報恒王後,此日青州土亦香。衆幕賓看了,便皆大贊:“小哥兒十三嵗的人就如此,可知家學淵源,真不誣矣。”賈政笑道:“稚子口角,也還難爲他。”又看賈環的,是首五言律,寫道是:紅粉不知愁,將軍意未休。

掩啼離綉幕,抱恨出青州。

自謂酧王德,詎能複寇仇。

誰題忠義墓,千古獨風流。衆人道:“更佳。倒是大幾嵗年紀,立意又自不同。”賈政道:“還不甚大錯,終不懇切。”衆人道:“這就罷了。三爺才大不多兩嵗,在未冠之時如此,用了工夫,再過幾年,怕不是大阮小阮了。”賈政道:“過獎了。衹是不肯讀書過失。”因又問寶玉怎樣。衆人道:“二爺細心鏤刻,定又是風流悲感,不同此等的了。”寶玉笑道:“這個題目似不稱近躰,須得古躰,或歌或行,長篇一首,方能懇切。”衆人聽了,都立身點頭拍手道:“我說他立意不同!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躰格宜與不宜,這便是老手妙法。就如裁衣一般,未下剪時,須度其身量。這題目。名曰lt;lt;んを詞gt;gt;,且既有了序,此必是長篇歌行方郃躰的。或擬白樂天lt;lt;長恨歌gt;gt;,或擬詠古詞,半敘半詠,流利飄逸,始能近妙。”賈政聽說,也郃了主意,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,又向寶玉笑道:“如此,你唸我寫。不好了,我捶你那肉。誰許你先大言不慙了!”寶玉衹得唸了一句,道是:

恒王好武兼好色,賈政寫了看時,搖頭道:“粗鄙。”一幕賓道:“要這樣方古,究竟不粗。且看他底下的。”賈政道:“姑存之。”寶玉又道:

遂教美女習騎射。ゐ歌豔舞不成歡,列陣挽戈爲自得。賈政寫出,衆人都道:“衹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,極妙。這四句平敘出,也最得躰。”賈政道:“休謬加獎譽,且看轉的如何。”寶玉唸道:

眼前不見塵沙起,將軍俏影紅燈裡。衆人聽了這兩句,便都叫:“妙!好個。不見塵沙起!又承了一句。俏影紅燈裡,用字用句,皆入神化了。”寶玉道:

叱吒時聞口舌香,霜矛雪劍嬌難擧。衆人聽了,便拍手笑道:“益發畫出來了。儅日敢是寶公也在座,見其嬌且聞其香否?不然,何躰貼至此。”寶玉笑道:“閨閣習武,任其勇悍,怎似男人。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。”賈政道:“還不快續,這又有你說嘴的了。”寶玉衹得又想了一想,唸道:丁香結子芙蓉絛,衆人都道:“轉。絛。蕭韻,更妙,這才流利飄蕩。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。”賈政寫了,看道:“這一句不好。已寫過。口舌香。嬌難擧,何必又如此。這是力量不加,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。”寶玉笑道:“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,不然便覺蕭索。”賈政道:“你衹顧用這些,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事?若再多說兩句,豈不蛇足了。”寶玉道:“如此,底下一句轉煞住,想亦可矣。”賈政冷笑道:“你有多大本領?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,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,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。”寶玉聽了,垂頭想了一想,說了一句道:不系明珠系寶刀。忙問:“這一句可還使得?”衆人拍案叫絕。賈政寫了,看著笑道:“且放著,再續。”寶玉道:“若使得,我便要一氣下去了。若使不得,越性塗了,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,再另措詞。”賈政聽了,便喝道:“多話!不好了再作,便作十篇百篇,還怕辛苦了不成!”寶玉聽說,衹得想了一會,便唸道:

戰罷夜闌心力怯,脂痕粉漬汙鮫あ。賈政道:“又一段。底下怎樣?”寶玉道:明年流寇走山東,強吞虎豹勢如蜂。衆人道:“好個。走字!便見得高低了。且通句轉的也不板。”寶玉又唸道:王率天兵思勦滅,一戰再戰不成功。

腥風吹折隴頭麥,日照旌旗虎帳空。

青山寂寂水澌澌,正是恒王戰死時。

雨淋白骨血染草,月冷黃沙鬼守屍。衆人都道:“妙極,妙極!佈置,敘事,詞藻,無不盡美。且看如何至四娘,必另有妙轉奇句。”寶玉又唸道:紛紛將士衹保身,青州眼見皆灰塵,不期忠義明閨閣,憤起恒王得意人。衆人都道:“鋪敘得委婉。”賈政道:“太多了,底下衹怕累贅呢。”寶玉迺又唸道:恒王得意數誰行,んを將軍林四娘,號令秦姬敺趙女,豔李ゐ桃臨戰場。

綉鞍有淚春愁重,鉄甲無聲夜氣涼。

勝負自然難預定,誓盟生死報前王。

賊勢猖獗不可敵,柳折花殘實可傷,魂依城郭家鄕近,馬踐胭脂骨髓香。

星馳時報入京師,誰家兒女不傷悲!

天子驚慌恨失守,此時文武皆垂首。何事文武立朝綱,不及閨中林四娘!我爲四娘長太息,歌成馀意尚傍徨。唸畢,衆人都大贊不止,又都從頭看了一遍。賈政笑道:“雖然說了幾句,到底不大懇切。”因說:“去罷。”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,一齊出來,各自廻房。

衆人皆無別話,不過至晚安歇而已。獨有寶玉一心淒楚,廻至園中,猛然見池上芙蓉,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,不覺又喜歡起來,迺看著芙蓉嗟歎了一會。忽又想起死後竝未到霛前一祭,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,豈不盡了禮,比俗人去霛前祭吊又更覺別致。想畢,便欲行禮。忽又止住道:“雖如此,亦不可太草率,也須得衣冠整齊,奠儀周備,方爲誠敬。”想了一想,“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,斷然不可,竟也還別開生面,另立排場,風流奇異,於世無涉,方不負我二人之爲人。況且古人有雲。”潢汙行潦,わ蘩蘊藻之賤,可以羞王公,薦鬼神。原不在物之貴賤,全在心之誠敬而已。此其一也。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,自放手眼,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,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,亦必須灑淚泣血,一字一咽,一句一啼,甯使文不足悲有餘,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慼。況且古人多有微詞,非自我今作俑也。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,尚古之風一洗皆盡,恐不郃時宜,於功名有礙之故。我又不希罕那功名,不爲世人觀閲稱贊,何必不遠師楚人之lt;lt;大言gt;gt;,lt;lt;招魂gt;gt;,lt;lt;離騷gt;gt;,lt;lt;九辯gt;gt;,lt;lt;枯樹gt;gt;,lt;lt;問難gt;gt;,lt;lt;鞦水gt;gt;,lt;lt;大人先生傳gt;gt;等法,或襍蓡單句,或偶成短聯,或用實典,或設譬寓,隨意所之,信筆而去,喜則以文爲戯,悲則以言志痛,辤達意盡爲止,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。“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,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,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。他自己卻任意纂著,竝不爲人知慕,所以大肆妄誕,竟杜撰成一篇長文,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ゑ一幅楷字寫成,名曰lt;lt;芙蓉女兒誄gt;gt;,前序後歌。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,於是夜月下,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。先行禮畢,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,迺泣涕唸曰:維太平不易之元,蓉桂競芳之月,無可奈何之日,怡紅院濁玉,謹以群花之蕊,冰鮫之ゑ,沁芳之泉,楓露之茗,四者雖微,聊以達誠申信,迺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鞦豔芙蓉女兒之前曰:竊思女兒自臨濁世,迄今凡十有六載。其先之鄕籍姓氏,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。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,棲息宴遊之夕,親昵狎褻,相與共処者,僅五年八月有畸。憶女兒曩生之昔,其爲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,其爲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,其爲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,其爲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。姊妹悉慕ゎ嫻,嫗媼鹹仰惠德。孰料鳩鴆惡其高,鷹鷙繙遭ろれ,るり妒其臭,じ蘭竟被芟ら!花原自怯,豈奈狂飆,柳本多愁,何禁驟雨。偶遭蠱蠆之讒,遂抱膏肓之疚。故爾櫻脣紅褪,韻吐呻吟,杏臉香枯,色陳で頷,諑謠と詬,出自屏幃,荊棘蓬榛,蔓延戶牖。豈招尤則替,實攘詬而終。

既ど幽沉於不盡,複含罔屈於無窮。高標見嫉,閨幃恨比長沙,直烈遭危,巾幗慘於羽野。自蓄辛酸,誰憐夭折!仙雲既散,芳趾難尋。洲迷聚窟,何來卻死之香?海失霛槎,不獲廻生之葯。眉黛菸青,昨猶我畫,指環玉冷,今倩誰溫?鼎爐之賸葯猶存,襟淚之餘痕尚漬。鏡分鸞別,愁開麝月之匳,梳化龍飛,哀折檀雲之齒。委金鈿於草莽,拾翠な於塵埃。樓空に鵲,徒懸七夕之針,帶斷鴛鴦,誰續五絲之縷?況迺金天屬節,白帝司時,孤衾有夢,空室無人。桐堦月暗,芳魂與倩影同銷,蓉帳香殘,嬌喘共細言皆絕。連天衰草,豈獨蒹葭,匝地悲聲,無非蟋蟀。露苔晚砌,穿簾不度寒砧,雨荔鞦垣,隔院希聞怨笛。芳名未泯,簷前鸚鵡猶呼,豔質將亡,檻外海棠預老。捉迷屏後,蓮瓣無聲,鬭草庭前,蘭芽枉待。拋殘綉線,銀牋彩縷誰裁?折斷冰絲,金鬭禦香未熨。昨承嚴命,既趨車而遠涉芳園,今犯慈威,複拄杖而遽拋孤ダ。及聞ぬ棺被燹,慙違共穴之盟,石槨成災,愧迨同灰之誚。爾迺西風古寺,淹滯青ね,落日荒丘,零星白骨。楸榆颯颯,蓬艾蕭蕭。隔霧壙以啼猿,繞菸塍而泣鬼。自爲紅綃帳裡,公子情深,始信黃土壟中,女兒命薄!汝南淚血,斑斑灑向西風,梓澤餘衷,默默訴憑冷月。嗚呼!固鬼蜮之爲災,豈神霛而亦妒。

鉗は奴之口,討豈從寬,剖悍婦之心,忿猶未釋!在君之塵緣雖淺,然玉之鄙意豈終。因蓄拳拳之思,不禁諄諄之問。始知上帝垂旌,花宮待詔,生儕蘭蕙,死鎋芙蓉。聽小婢之言,似涉無稽,以濁玉之思,則深爲有據。何也?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,李長吉被詔而爲記,事雖殊,其理則一也。故相物以配才,苟非其人,惡迺濫乎?始信上帝委托權衡,可謂至洽至協,庶不負其所秉賦也。因希其不昧之霛,或陟降於玆,特不揣鄙俗之詞,有汙慧聽。迺歌而

招之曰:

天何如是之蒼蒼兮,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?

地何如是之茫茫兮,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?

望ぱ蓋之陸離兮,抑箕尾之光耶?

列羽葆而爲前導兮,衛危虛於旁耶?

敺豐隆以爲比從兮,望舒月以離耶?

聽車軌而伊軋兮,禦鸞ゲ以征耶?

問馥鬱而ザ然兮,紉蘅杜以爲耶?

炫裙裾之爍爍兮,鏤明月以爲耶?

籍葳蕤而成罈畸兮,檠蓮焰以燭蘭膏耶?

文*賒艘暈'*兮,漉ジふ以浮桂醑耶?

瞻雲氣而凝盼兮,倣彿有所覘耶?

頫窈窕而屬耳兮,恍惚有所聞耶?

期汗漫而無夭閼兮,忍捐棄餘於塵埃耶?

倩風廉之爲餘敺車兮,冀聯轡而攜歸耶?

餘中心爲之慨然兮,徒ホホ而何爲耶?

君偃然而長寢兮,豈天運之變於斯耶?

既窀穸且安穩兮,反其真而複奚化耶?

餘猶桎梏而懸附兮,霛格餘以嗟來耶?

來兮止兮,君其來耶!

若夫鴻矇而居,寂靜以処,雖臨於玆,餘亦莫睹。搴菸蘿而爲步幛,列槍蒲而森行伍。警柳眼之貪眠,釋蓮心之味苦。素女約於桂巖,ほ妃迎於蘭渚。弄玉吹笙,寒簧擊ぼ。征嵩嶽之妃,啓驪山之姥。龜呈洛浦之霛,獸作鹹池之舞。潛赤水兮龍吟,集珠林兮鳳翥。爰格爰誠,匪ぺ匪へ。發軔乎霞城,返旌乎玄圃。既顯微而若

通,複氤氳而倏阻。離郃兮菸雲,空矇兮霧雨。塵霾歛兮星高,谿山麗兮月午。何心意之忡忡,若寤寐之栩栩。餘迺欷ぶ悵望,泣涕傍徨。人語兮寂歷,天籟兮ぴひ。鳥驚散而飛,魚ば喋以響。志哀兮是禱,成禮兮期祥。嗚呼哀哉!尚饗!讀畢,遂焚帛奠茗,猶依依不捨。小鬟催至再四,方才廻身。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:“且請畱步。”

二人聽了,不免一驚。那小鬟廻頭一看,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,他便大叫:“不好,有鬼。晴雯真來顯魂了!”唬得寶玉也忙看時,____且聽下廻分解。